云初

没半点风声命运却留下指纹,爱你却不能过问

【楼诚】十八相送 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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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声链接:十八相送 23(朗读:波妞Ponyo_w

两个人第一次长久地分别,是在青瓷十岁那年。

那一天来得很早。明楼牵着青瓷的手,立在一入校门那棵大榕树下。

他知道一松手,孩子就要长大,心里有好多话,可是,一树未明的天光落了满目,他什么也没说。

青瓷还没看过这么大的榕树,他拉着明楼,一小步一小步探过去。树在半人高的地方,分开两支,青瓷踏上根蔓,拣了苔痕浅那一支,两人合抱,拥在树干上,还欠那么一点。

青瓷攥着明楼的手,脸颊和胸口紧依着潮湿的树干,纤细的胳膊抻过去,拼命围向看不见的那一边。

挨上明楼的指尖了,他又向他够了够,实在抓不稳,脸疼了,胳膊酸了,头上直冒汗,明楼的手抻过来一点,把他的指尖攥住,青瓷笑了。

两个人隔着一树,拥抱了好久,又好像,分别了好久。

累了,就在树下坐。青瓷跨在明楼膝上,明楼握过攥得发红的小手,掸干净,青瓷把手掌覆在他的掌心,掌纹拓着掌纹,手指比着手指,还差好远,他的指尖离明楼的,还有一个指节那么远。

青瓷把手掌又张了张,手指绷得发麻。他暗自盘算着,要到什么时候,小手才能把大手安安稳稳握在手心里。

明楼好像看得穿青瓷的心事。大手收拢了,把小手锁在指间,扣紧,拿捏得小手没了力气,缓缓地,在他指掌方寸之间蛰伏下来。

明楼把清瘦的肩也揽入怀里。

青瓷依着明楼的心口,在茫茫的天光里,做了一个浅浅的梦,他梦见了长大。没有等很久,不过一转身的工夫。

梦里他不是青瓷,他有一个明楼给他的名字,那个名字陪着他,走了很远的路,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,他一直在找明楼,一直知道,明楼在等他。是个好梦。很短,也很长。

抬起眼眸,明楼望着他,笑了笑,问他:“你是谁?”

青瓷对着那双好看的眸子,定了定神,从他臂间撑起身子,坐正,答他:“阿诚。”

两个字,念得分明。

“阿诚,是明家最小的孩子,爸妈很早过世了,姊姊独自主持家业,哥哥在外读书,怕我没人管教,只好带在身边。”

一句话说得很慢,却字句笃定,还说出了一个,从前一直没说出来过的“我”字。

明楼扶在青瓷窄窄的肩头,问他:“还记得家里的样子?”

“青檀木格子窗,月牙白栏杆,庭院种着几畦玉簪花,爸喜欢的,屋后还有十七棵香樟树,妈妈喜欢的。”

青瓷想着明楼的画,家里每个房间,窗外每棵树,他都握着他的手画过一遍。

“一小片香樟树林。”明楼纠正他。这样,才更像记忆。

两个人画过几百张素描,画着,讲着以前,起初是明楼讲,青瓷听,后来,你一句我一句,那画里,渐渐就有了声音,有了季候变迁。

青瓷点头,说下去:“踩过香樟树林下的落叶小径,就看见湖,湖畔有菰蒲丛,丛里有水鸟,看见山坡,坡上有叫不出名字的树,树梢上挂着和哥放断了线的风筝。”

明楼把他搂在了怀里。“和哥”两个字,是青瓷加上的。

“那是几岁?”明楼问。

青瓷想了想:“五岁。”

是他教他的,不要一下子说出来,要一次比一次细致。学得真好。

青瓷搂着明楼的脖子,犹疑了许久,才轻声问:“过去的事,一件都不能记着么?”

哥给的名字,哥给的家,一草一木,一字一句他都喜欢,可是画里的过去,怎么也比不上和哥在一起的那个过去,凉河的过去,他舍不得忘了。

“不是忘了,是存起来,像锁上一本日记那样。”明楼抚着青瓷单薄的背脊,“日记锁起来了,就不想了,里面的字,还是好好的。”

青瓷悄悄攥紧了明楼的衣襟,声音更低下去:“那,什么时候可以想?”

明楼的目光捉着青瓷的,让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安定下来,轻轻说:“等你长大了。”

青瓷那时还无法明白,不能记得,不能再去想一件事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可是心里的害怕,抢先明白了一切,他害怕了好久,从明楼头一次教他画家里的样子,就在害怕了。

明楼知道,他静等着,青瓷终于抬头,问他:“在我想起来之前,你会忘了我么?”

明楼抿出一弯笑,摇头。

青瓷得了应许,他像初见那天一样,把脸在明楼衣领上,挨了一挨,起身,从树下跑出去。

明楼也站起来,立在树下目送着他。

树荫很浓,青瓷跑去的地方,天光刺目,好像一场苍茫大雪,要把瘦小的身影淹没似的。

一入学就是三个月特训。

那是一场旷远的分离,青瓷在这天以前,还没和明楼分开过一个整天。

可他又怎么知道,对于明楼来说,那已是诀别。那天,是明楼最后一次见到青瓷。

记忆取代。那是一种,以自我暗示弥合记忆创伤的心理治疗。

给病人讲一个故事,把病人送去陌生的地方,让他对陌生人,不断地讲起那个故事。久之,故事里的人和物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,把原来的记忆不着痕迹地抹去。

比手术和药品都有效,只要故事的细节足够真实,病人足够听话。

青瓷不是明楼的病人。

1076号法案颁布之后,犹如风雷,把凉河这个名字,从许多城市的角落卷走。在凉河长大的过往,会给青瓷带来危险。

青瓷还小,还不懂得掩盖秘密,要他安稳地留在身边,平静地生活下去,只有忘记那个秘密。

青瓷没跑多远,就停下步子,长长地回眸,他蓦然明白,心里的害怕是什么,和哥在一起的那段岁月,他要是不能记着,过去的那个时空里,就只余下哥一个人了。他有一千个不放心,要回头记住他一千次,却一个字也不能说。

起风了,风吹过榕树的枝叶和根须。明楼迎在风里,静默无言地,好像对他说了什么。

青瓷只听见风,听不见说话,小小的心事却无声无息地尘埃落定。他敛住目光,转身,一步一步,渐行渐远。

风说,我会记得你,直到最久。你忘记的,我为你记着,加倍记着。

 

明楼对凉河事件的供述,就像阿诚构陷他的那样。

他还给出了合情合理的动机,他说上线当初把优等生的编制换给伤残退役者,本来就是折辱。

当时毒蛇为得到上线允诺调离凉河,只传回一份情报分析报告,却没有把推断出恐怖袭击的依据交出来,没有证据,就无法向国家会议争取支援。

上线一面答应考虑毒蛇的条件,一面派出行动组去夺取证据,代号丧钟。那个人是为处置失责而引咎自尽,与军事法庭的判决无关,与国情局上层无关,与汪家无关。

谁都没有错,错的只有毒蛇,身为外勤,一念私心置居民安危于不顾。

汪芙蕖的交易,丧钟行动的真实目的,前局长的秘密处决,从此石沉大海。

事件轮廓越单纯,第一个揭出真相的人就越安全。明楼很清楚,只有如此,往后才不会有人找阿诚的麻烦。

 

出庭那天阿诚说,他想去看看明台。

郭骑云开着车,绕了一段路。

王天风没应声,只抬腕看了看表,又转开目光去望街景。他想这孩子还没长大,喜欢罗曼蒂克,是明楼平时太宠着了。

日光洒了半间教室,齐整的念书声一起,天花板底下整个亮堂了。

小朋友竖着书本,一心一意折他的纸飞机。

捏好了折痕,捋平了双翼,把纸飞机压在膝上,才抻过头望了望邻桌,书本往回翻了两页,糊里糊涂跟着读了最末几句。

是这么写的:多年以后,当我蓦然回首,树林里有我未选择的路,我选的那一条,人迹罕至,却改变了我的一生。

一抬头,门口探出个小人来,一把垂肩发,一角蓝洋裙,只一闪就不见了。

明台跳下椅子,溜了出去。

是锦云。她牵住明台的衣角,向耳边诉了几句悄悄话,明台拉起那只小手就往楼道尽头苏老师的办公室跑。

郭骑云的车拐入那所小学的后街。王天风说,不许停,也不许降下车窗。阿诚给苏老师拨了电话。

明台抢到屋里,抓过电话就叫了一声阿诚哥哥。他扒在窗边,伸长脖子向下张望,街上来来往往的,也不知道哪一辆车载着阿诚哥哥。

没等那边回答又问:“阿诚哥哥,你和大哥什么时候接我回家?”

窗口很高,小家伙只探出一团小脸。阿诚抬起头,这个角度望不见。

一心惦记着这把甜蜜的小嗓音,却忘了想好回答。他嘴唇动了动,终于说不出一个字。

明台又叫了一声,阿诚哥哥。等不及回答,搁下电话,扭头冲了出去。

车从窗下呼啸而过。阿诚回身,扬头看去,还是望不到。

廊上脚步声答答响,明台奔回来,擎着纸飞机。

窗边多了一只小凳,锦云立在一旁,笑着望他。

明台扑到苏老师书桌上,在纸翼上草草写了几个字:大哥、阿诚哥哥、明台。

蹬着小凳攀上窗台,一把掷出去。掷得太用力,纸飞机在半空里翻了个筋斗。

那天有风,风托住纸翼,把飞机拉高,引着它,滑了好远。

晴天里头,飞出一页雪白,比雪还明亮。阿诚看见了。

就是那个瞬间,阿诚下定了决心,他要为小家伙做一件事。

他有明台,什么都不怕。他要碰一碰运气。

运气够好的话,他可以做一件最好的事。

他要让明台以后一提起大哥,别的小朋友都羡慕他,都要说,明台的大哥,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。

 

法庭的门,像被时光的河流冲开了一道缺口。

人们回过头。阿诚站在那儿,没有向里张望。

门外天光如雪,像要把人淹没似的。明楼几乎以为,他的青瓷又回来了。

他敛住眼波里渐涌上来的,好多年好多年。

按计划,阿诚不应该来这儿。明楼把目光转向另一边,旁听席尽头。

王天风在最末一排坐稳,隔多远也觉得出,有一道眸光剜着他不放。他斜睨一眼,不动声色地顶回去。凭什么按你的计划?

参考人宣誓,法官通告案由,独白,对答,争执,像一出写好的戏剧。穹顶的灯光压过来,声音都湮在明亮里,阿诚什么也听不清。

他好久才敢抬眼,去看明楼的背影。

这个法庭上,他最大的敌人,最想挽回的人。他要揭开他的秘密。

明楼好像早就知道,他的背影清削笔直,在生他的气。

阿诚让生气的背影镇住了一会,没听见公诉官的问话。

公诉官看了看庭上,又问了一遍。

阿诚听到参考人三个字,蓦地转过目光,看着公诉官的唇齿,好半天才明白,那人问的是,记不记得凉河事件,发生了什么,怎么活下来的。

从何说起。

来的时候穿过广场,走过长阶,王天风说放心,资助过青瓷的儿童庇护组织找到了,在凉河小学教过书的老师也找到了,必要的时候,会为你证明的。

青瓷做不了什么,阿诚心里明白。三千人的性命,罪名太大了,说毒蛇救过自己,也抵不了。

必须把另一个身份揭出来。

静得好像,人一下子走空了。

公诉官正要开口问最后一遍,阿诚终于说了一句话。

他说:“二十二年前。”

法官皱了皱眉。

阿诚瞥见,明楼扶案的手,缓缓攥住,像勒紧了一条缰绳。

可是,没能刹住阿诚的话。

他说二十二年前,凉河自由战线策划了一起地下铁恐怖事件,上千名遇难者中,有一位女性怀着身孕,被诱发早产,无人救助。后来袭击者挟持了她,为了婴儿活命,她临终,说出了母子的身份。

恐怖事件的策划者孤狼,当时通缉在逃,生死未明,手下半信半疑把婴儿带回了家乡。他们打算,一旦孤狼被捕,就把这个孩子作为交换孤狼的人质。

风过树林似的,旁听席纷纭鹊起。

阿诚向一片哗然里望了一眼,王天风咬牙盯着他,面无表情。

法槌敲了一响。法官示警。他说参考人,请作与本案有关的陈述。

阿诚说下去:“这起恐怖事件的调查组组长,是毒蛇后来的恩师。”

调查组不能以任何公开的名义搜寻这个孩子,装作不知道他的存在,他才安全,他们才不会有弱点落在敌人手里。

这样过了七年,就是毒蛇毕业的那一年。毒蛇毕业后去了什么地方,做了什么事,没有任何记录,因为那是一件私事。

他去了凉河,为了找那个孩子。没有调令,没有必须完成的使命,他要离开,随时都可以,不需要那三千人的性命当筹码。

“数天前,”公诉官打断了他,“参考人还指控了毒蛇为调离凉河知情不报。”

“我此刻说的话,可以印证。”阿诚回答得坦然。那些诬陷明楼的话,不是在法官面前说的,做不得数。

“凉河通讯站是六人编制,站长、联络人,四名站员。毒蛇毕业那年,站长兼联络人是黎叔,站内没有减员,也没有增加人员的申请,毒蛇的联络人身份,是黎叔为隐蔽他在凉河的真实目的委任于他的。”

不知何时,王天风不坐了。他扶栏伫立了一会,转身走出法庭。

“你方才的陈述,是以什么身份?”公诉官问。

没等阿诚开口,明楼忽然说:“没找到那孩子。”

字句落定。阿诚脑海中空白了一下。

“后来不想找了,申请过调离,上线没有同意。”明楼说。声音将将够法官听见。他犯着头疼,这当口多说一个字,得花上好大力气。

一切又重回原点。

“我记得你。”阿诚词不达意。想说的那句话,说不出口。

你明明,找到他了。

明楼不回头地反问他:“那我和你,是在何时何地,怎么认识的?”

阿诚答不上来。是真不记得了。

旁听席窸窣着,好像生了杂草。

草丛有一人高,拨不尽,拂不开,跨不过去,依稀知道那个人,就在草丛后头等着他,等了那么久。好像唤他一声,他就会回头。

扑面而来的都是喧扰,想听的声音,不再说一个字。像是惩罚。

阿诚想,要是记起来了,明楼肯不肯让他救。他救得了明楼么?

明楼的话止住了风吹草动。

他说:“凉河事件,没有幸存者。”

(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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