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初

没半点风声命运却留下指纹,爱你却不能过问

【楼诚】十八相送 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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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声链接:十八相送 25(朗读:波妞Ponyo_w

初见青瓷的时候,明楼已经念了他很久。青瓷还未出生,还未有名字的时候,明楼就认识他了。

那是很多年前,一个夏天的傍晚,大雨将至。近的是大风吹乱树梢,远的是一抹夕色,更远的是雷。

那是师母的画室,明楼偎在师母的腹上,侧听一个小家伙说话。他还不会说话,声音汩汩的,好像雨滴在荷叶上晃悠。

他听懂了,就抬起头,望着师母一笑。

“他和你说什么了?”她笑问。

“他在问,什么时候能见到你。”明楼说。

她抚着他的头,眸光向远,静了一会说:“你问问他,是弟弟还是妹妹。”

明楼又把耳朵挨在她腹上,摇了摇头:“不问。都好。”

她垂眸顾着他,许久才说:“是个妹妹才好,长大了给你作伴。”

雷织在重云里,连绵渐近。

师母坐的扶椅临着窗,明楼伸手一揽,隔着母腹,把小东西护住了。他说:“弟弟也能作伴。”

云停,树静。大雨轰然降下。

小家伙不声不响,大约睡着了。那时他们隔在一喧一寂的两个世界,师母说了一句话,明楼无端记了好久。

“是要给你作一辈子的伴。”

有一阵子他常想,一辈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又有多少年?

后来就不想了。


街心公园爆炸的消息传到明楼的收押地点,是深夜。

交通厅搜索事发之前几小时的监控记录,没找到那辆车的影像。它不是避开了所有监控,就是侵入了系统,清理了所有行迹。是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,尽管几乎没接到伤亡报告。

国情局公共安全司封锁了现场,接管了证物。袭击者确认死亡,身份未明。

手持屏幕里,新闻画面停在烧毁了一半的牌照上。

两个人隔着一张空白书桌,明楼抬起头,目光里湍流暗转,王天风脸上纹丝不动,只点了一下头。

明楼站起来。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锐响。

法务官抢先一步拦住他。门口的守卫也向这边盯紧了。

会见访客,本来就违反了监押守则。没有拒之门外,是碍于王天风的性子比他的军阶还拗不过,但容忍的限度,也仅止于会面。

郭骑云守在车上,街对面窗里,昏灯暗了一暗,好像深湖投进了一颗石子,转瞬归于沉寂。

没过多久,门荡开,郭骑云一愣。王天风一步一步,缓缓退出门外,消音的枪口抵在他额上,持枪的人是明楼。

明楼放倒了法务官,守卫上来阻止,他夺了枪,挟持了王天风。几个人一时反应不及,谁都没敢轻动。

郭骑云推了车门冲下去,王天风背对着他,好像看得见,他伸手一拦,郭骑云当街立住了。

“所托非人。”明楼一字一字念得狠绝。

王天风站定,脑门紧挨着枪口,一句一句呛回去:“你什么时候把他托付给我了?我又什么时候答应过你?”

枪口滞了滞,有个守卫试探了一步,明楼向那人跟前的地板开了一枪,头也没回,分寸极险。

门口的空气凝住,无人上前。

明楼越过王天风,往巷口走。

天台岗哨断喝一声,别动。枪,居高临下指过来。按监押守则,在押者失控,守卫随时可以开枪。

明楼走过檐下,扬手扣了扳机,两个人低身掩蔽。两枪,天台矮墙碎了一角,岗哨落了一枚肩章。

王天风跟过来,明楼半步也没有迟疑,他清楚发生了什么,也清楚自己该是什么反应。

下命令清除青瓷的是凉河自由战线。

军事法庭埋伏了他们的暗哨,不然,青瓷入侵邻国边境警备局的消息,不会走漏得如此之快。

梁仲春制造的“恐怖袭击”,给了国情局控制一切的理由,死者的身份成了秘密。王天风怀揣着这个秘密见了明楼,敌人的暗哨一定会想方设法探听明楼的反应。

明楼要让敌人相信青瓷的死,这样,清除命令才会中止,青瓷才能脱离危险。

和王天风冲突是假的,失控是真的。明楼很清醒,他知道自己在失控,不需要假装。

他的阿诚是不是还活着?王天风不肯说,整座城市都守口如瓶。

明楼想,他得去个什么地方,看阿诚一眼,才能放心。能去哪儿?阿诚要是不在了,世上那么多地方,去哪儿都见不到他。

想到这种可能,再迈不出一步,他蓦地停住,弯下腰,撑着膝盖,眉头紧蹙了一会,把一喉的苦涩生咽下去。

要走得再远点儿,避开耳目,让王天风把话说清楚。他这么想着,直起背脊,一步一步踏出去,脚下生风。

王天风追上他,一把擒在肩头。

明楼拽过那只小臂,回身上步把人摔在当街。

枪口迎面抵过来,王天风抬手格在枪柄,另一只手制住枪身,咬牙相持片刻,指间一声轻响,他翻身向旁边一滚,手里是卸下的弹夹和消音器。

守卫要冲过去,郭骑云拦了一把,抱臂远目说:“别去。”巷口的两人影影绰绰,一个正把另一个一脚绊倒,郭骑云又跟上一句,“打起来了,就是好了。”

长官和长官打架,招招都是不怕出人命的结实。

明楼攥住王天风的领口拎到跟前,压住嗓音问他:“袭击者是谁?”

这一问淬了冰火,锻得如同一把刀。

王天风唇角冷冷一扯,把话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:“这个世上只有你没资格问我。”

手指扣住喉咙,一寸一寸收拢。“你说不说?”

王天风瞪着双眼,额角绽出青筋,抬手把明楼的衣领也拽过来,向他耳边轻轻地,狠狠地回答:“是梁、仲、春。”停了几息,又吼了一句,“明长官满意了么!”整条巷子都听见了。

卡在王天风喉咙上的力道不减,明楼的脸颊绷得森严壁垒,却有一滴眼泪滑下来。

他家小孩几乎没了命,为了他家小孩的命,又让别人家的小孩没了父亲。王天风说得对,他没资格问。

王天风的拳头挥过来,明楼没躲,这一拳用上了九成力气,打得他身子一倾,几乎跌倒。

生平第一次,明楼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后悔,他想假如他们不走这条路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。

头疼,绾结着纷纭的思绪,在额骨里头绞着。所有的选择,都是别无选择,世上并没有一条别的路可以给他们走。

王天风捉着明楼的衣襟,又和他说了句什么。

“再赌一把,怎么样。”

明楼没听进去,他站稳了,就把王天风推开,顾自往回走。

他把疼把心事都清空,余下的力气,全在想阿诚。他想阿诚,怎么就一下子长大了。

那场干扰了敌人通讯系统的数字攻击,会在邻国边境警备局留下记录,证明袭击当夜,邻国是监控着这一岸的。

仅仅是监控也罢了。假如还有记录证明,邻国边境警备局用过反制手段,那他们和凉河自由战线就是协同作战。

也就是说,这个国家的边境,在那十几小时里遭受的不只是一场恐怖袭击,还有来自邻国的军事侵略。

凉河自由战线的清除命令背后,必定有邻国掌控。阿诚一定是触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才会陷入危险。

能想到邻国保存着当时的记录,能想到它一旦浮出水面,凉河对岸的土地是邻国还是敌国,必将无所遁形,能想到应对这个真相,国家需要缓冲时间,即使为了洗清毒蛇的罪名,也没有把探知的一切和盘托出。

就凭这几件,明楼明白,阿诚已经不是国家情报学院那棵大榕树下,那个任他揽护在怀里的孩子了。

人都站在门外,明楼平静地走回来,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痕,踏进屋里,像平时在家生了阿诚和明台的气一样,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。

心爱的小孩还活着。这么好的世界,他只能用生命去报答。


明楼找到青瓷以后,就不去想一辈子是什么了。

初到凉河的半年里,他曾试着,小心地反复求证,在凉河火车站救下的孩子,并不是他要找的人。

因为一切来得就像一场运气,而运气往往容易花光,他怕很快又得失去他。

后来孤狼的一名手下在狱中病重,临终为了见一见妻儿,供出了降生在那场地下铁恐怖袭击中的婴儿的下落。

青瓷是他要找的人,是他一生的运气,终于无需证明。

那天,他从木桌底下,捉着了青瓷。小家伙趴在他肩头,像等了他很久很久。从他和师母牵在一块的手,被地下铁逃生的人群冲散那时起,青瓷就蜷在桌下等他了。

泪落在明楼衣领上,一颗,两颗,从烫淌到凉。

有好多话,埋在心里好多年,可是见了他,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

说初次见面,还是好久不见?

说你还那么小,那么小的时候,我就认识你了,记得么?

说对不起,捉迷藏那么长,可是,我没忘,没有忘了你。

他什么都没说。

天还未大亮,明楼领着青瓷,一小步一小步蹚过一院的积水。檐下撑开伞,握入他的手心,他俯身,想抱起他。

青瓷挨了一夜打,见到他时的欢喜一淡,又像怕疼似的,让他一碰,就惊惶地挣开,觉得对不住他,手中绞着伞柄,低着眸子,向他迈了半步,又退回去。

他背对着他,半蹲下去,和他说,上来。青瓷舍不得他淋在雨里,忧愁了半晌,终于怯生生爬到他的背上,搂住了他的脖子。

那个早晨,明楼踏着水花,穿了好多小巷,青瓷无声无息的,只是一直哭,一直哭,小家伙的眼泪划在他脖子上,痒痒的,他想笑,又心疼。

记得那天大雨滂沱,伞遮在两个人头顶,像一座小小的城,外头是水是火,是白天是黑夜都不要紧。青瓷离开了桂姨的小屋,没有携着一件行李,没有回过一下头。

青瓷从小体弱,身上有了伤,连月不好。班上小朋友见了他的伤,更觉可欺,他放课回来,总得在林子里游荡到天黑,到了家在小沙发上裹得严严实实,一头睡了。

明楼知道,是又添了新伤,不敢给他看见。

他一有空就往学校去,有时是送,有时是接,去了几个月,小朋友见青瓷有个高大的哥哥当靠山,不敢欺侮他,却也不理不睬了。

那会,班上只有一个小姑娘,肯和青瓷说话,肯同他一起走一段回家的路,姑娘的名字,叫夜莺。

离开凉河以后,明楼找过她几年。花了好久,才打听到消息,那夜姑娘全家入山逃难,天黑路陡,一家人跌下山崖丧生了。

黎叔说镇上的人受了伤,就把一种小草煮了水,敷在伤口上,好得快。

明楼依着这个法子,每晚让小家伙褪了衣裳,他坐在他身边,毛巾蘸着小草煮的水,为他擦拭伤痕。

青瓷趴在小沙发上,抱着厚厚的诗集,念诗给他听。每回都要念的一首,就是《雪夜林边小驻》。


青瓷的记忆,是在有了明台以后,完全蜕去的。

那年十五岁,阿诚从挟持者手里换出了明台,成了他们的人质。

他辨认出那伙人的头目,仗着个子小,身手又快,没什么周折,就把掩在袖底的匕首,横在那人的喉咙上,夺了他的枪,挟制住几个手下。

挟持计划被打乱,让明楼暗中调度的组员有了潜入的空隙。

第一次实战,战利品是血。有温度的,有味道的,陌生的红,飞洒了阿诚一身。

挟持者被捕。阿诚和明楼在一窗大雨的两边对望。

明台偎在明楼怀里,让窗外的哥哥吓坏了。眉眼鼻子嘴巴皱到一块儿,好似一团白馒头掉在牛奶里,小脸崩塌的一瞬,小家伙扯开嗓子,一头埋进明楼颈窝。

阿诚笑了。明楼看见那双眼睛里,青瓷在和他作最后的道别。

跟青瓷在大榕树下分开以后,明楼仍不时在阿诚清澈的瞳中隐隐望见他。那孩子,在阿诚的眼睛里,忐忑了许久,徘徊了许久,这一回,终于放下心来。

哥以后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。哥有明台。

阿诚几乎像报恩一样疼爱着那个小东西。明台像是他的儿时,可以和哥做一切他不能做、没做过的事,比如主动拥抱,比如放声大哭。一定,要好好报答。

那天以后,明楼偶尔会碰在阿诚望向他的,笃定又清明的眸光里。

那眸子蜕去了少年的忧伤,固执地对他说着要为他死一次,可以的话,为他死很多次。为他死了,再为他活着,为他一次一次生长,然后重蹈覆辙。

挨打的记忆一直抹不去,十五岁以前,无论青瓷,还是阿诚,都不敢和明楼过于亲近,他们没有共过枕席,所有牵手、依偎,都是短短的,惴惴的,怎么也治不好。

所以阿诚十六岁那年,有一天深夜,明楼见他倚在明台床头,两个人盖一床被子,一人握着书的一边,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。

小东西刚哭过,阿诚凑在他耳边,呢喃着书上的字句,念得小脑袋一顿一顿的,终于倦倦地依在了他怀里。

明楼就这么被亲手养大的小家伙困住了心思,他抱持着一家之长的自尊心,消极抵抗了一个礼拜,终于坦然接纳,他的青瓷不再回来看他。

他把师母说的一辈子又想起来,想着以后,他所有关于一辈子的问题,恐怕都得这个小家伙来回答。


王天风的命令没撤,找到青瓷,监禁,或者遣返。

阿诚醒来,是走廊昏暗的天花板,病床在无声地滑行。

疼。背上的旧伤复发了。

病床停下。有电梯升上来。阿诚动了一下指尖。

电梯门关了。有人把一支药注在静脉滴注的滴壶里。

药液注了一半,冷不防让人拿在腕上。

阿诚捏着那人腕子,拼尽力气一扯,导管牵落了药瓶,摔在地上碎了。

那人给带得一跌,撑起身来,见阿诚拔了手上的针头。他上来按住阿诚,把余下半支药,向他颈上注去。

阿诚拧住那只手,注射器脱开。他翻身一滚落在地上,抵着病床把那人堵在角落里,按了最近的一层。

电梯门敞开,他又把病床死死抵住了一刻,门阖上的一瞬,闪身抢了出去。

那人眼睁睁看着他逃走,也不知道一个才醒过来的病人,哪来的机灵劲儿。

阿诚摸到楼梯间,往上爬了三层,穿行走廊,寻着病房门上的卡片,一间一间找过去。

找到了。卡片上写着入院时间是当晚,没有名字。

阿诚推门而入,拉开床头抽屉。

天快亮了,阿诚把仅有的个人物品裹在大衣里,拉紧衣襟。一只钱夹,一本童话书。

他掩身踏出医院侧门,扶在墙边昏沉了一会,被注射了镇静剂,幸好量不多,这儿离暮光里也不远。

怎么认清的路,怎么捱到巷口,都不记得了。

最后倒在142号门口。阿诚想,那年明楼把青瓷托付给梁仲春,一个人从火车站找到这里,是不是也这样倒下去过。

有没有人路过,那是我哥哥,谁来扶他一把。

意识渐渐抽离。

他梦见了凉河小镇,蒙蒙的细雨,空空的小巷,在梦里他知道,这不是回忆,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梦。

这个梦里,没有明楼。

是美梦。阿诚在这个和明楼遇见的地方,度过了一生。

有点可惜,哥不在,可是哥还有明台,明台就快长大了。

惦在心里的人,都安然无恙。

比圆满更圆满。

(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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