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初

没半点风声命运却留下指纹,爱你却不能过问

【楼诚】孔雀东南飞 18

孔雀东南飞 17  前文在此

明楼回过一趟白山镇,打听了孤儿院几个嬷嬷的住处,找到家里,问阿诚的事。

起初,嬷嬷只说这孩子野猫一样,管教不来,后来问是不是病了,才说,病倒是没有,就是来了没多久,偏喜欢往林子里去,像中邪了。

还有一个说,林场不是着过火么,死了好多工人,一起风,他就听见林子里有声音,多吓人。

嬷嬷说,只有桂姨能治住他。

桂姨嫁的是外乡人,见过世面,胆子也大,阿诚一往林子里跑,她就捉回来打一顿,关几天。谁知一放出来,还是拼了死命往林子里跑,后来就一步也不许出去了。

明楼又问桂姨的住处,没人知道。

 

阿诚一往外跑,回来就要发烧。

有一回烧到深夜,枕在明楼膝头,念叨着,他叫青瓷。他说,哥哥在白桦林里等他。哥哥受了伤,等不了太久。他得去,给哥哥念一首诗。

明楼抚着小火炉一样的额头,说,哥哥在这儿。

阿诚喃喃地,说不出什么,只淌下一颗眼泪。嘴唇青白,手心枯干,那颗眼泪,像是他身体里最后一滴水。

你要给哥哥念一首什么诗?明楼问。

阿诚嗫嚅了半天,终于哑声哼起了一支曲子。不成调,可是明楼听出来了,《帕赫贝尔的卡农》。

 

后来有一夜,下着大雪,明楼追着阿诚,跑得很远。

遇上一座桥,灯比别处亮,大雪像从灯里洒下来的。往尽头一望,亮成了一片,好像另一个世界的光,阿诚迟疑了一步,蹚着雪,踉跄着,冲上桥去。

雪积得深了,阿诚绊了一跤,不管不顾爬起来,一头往前闯,小小的身影湮在雪里。

亮的是车头灯,灯和雪相照,冷光像刀一样扫过来。

明楼落在十几步外,他叫阿诚、阿诚。小家伙不听。

雪噎住了喉咙,明楼喊,青瓷。这一声很快让风卷走了。

小小的身影一下子站住,回头张望。有一瞬间,那张小脸绽出从未有过的明亮。

也许,只是车头灯太近了,那是一辆货柜车,灯光刺眼,明楼看不清。他扑上去,揽着两肋把小家伙拔地抱起来,闪到桥边。

巨大的车身在桥上划开一道长长的裂隙,挟风卷雪而去,夜色又无声地合拢。

那一夜阿诚没有哭。他安静地,由着明楼把他裹在大衣里,抱回了家。

姐姐睡不稳,等楼上楼下都没声音了,才披衣下床,走到唯一亮着灯的门口,那是明楼的卧室。半掩的门里,两个人对卧着小声说话,听不清,只能瞥见小的那个,蜷进一件宽大的衬衫,揽在大的怀里。

走廊尽头有窗,让积雪埋了一小半。

微光里,姐姐伫立了一会,掩好了门。

瘦小的身子发起烧了。这夜阿诚比以往平静。

“哥哥生气了么?”他轻声问。

明楼没回答,只盯着阿诚看,手在他的背上拍着。他还在想着,叫出青瓷的一刹那,那个差点湮在车头灯里的回眸。

青瓷。像一个谜底,在两个人之间照彻了一刹那,熄灭了。只有谜底。

阿诚有点怕,他伸手,碰了碰哥哥的脸,又缩回来。他闭上眼睛,说:“别生气。你可以……把我关起来。”

明楼摇了摇头。阿诚没看见,他的睫毛一抖,闪了一星水光。

“不能关起来。”明楼摸了摸小小皱起的眉心,“阿诚有重要的事要做。”

阿诚慢慢睁开眼睛,问:“什么重要的事?”

明楼想了想说:“是医生说的,有个小朋友,想着他的哥哥,却不能去见,很想,很想,心里装不下了,阿诚要帮他想着。”

阿诚迟疑着,点了点头。“他还能见到哥哥么?”

“能见到。”明楼凑近了些,低声说,“哥哥也想着他,会来找他的。”

那场雪之后,阿诚就不往外跑了。

 

夜莺回到所长办公室,阿诚坐在沙发一角,她把药放在他面前。

“你不是事故心理创伤,是记忆倒错。”夜莺和他隔着一册档案坐下来,说,“一般病人倒错之后的记忆成像,多少都有真实经历的痕迹,哪怕只是一个词语。这种完全无迹可寻的例子,只有记录,没有治疗经验,父亲很在意,它的诱因是什么。”

“父亲和明先生约定,记录你的异常事项,明先生不能看护你的时候,由我们来看护,但是不能限制你的自由。”

“异常事项?”阿诚重复了一遍,“比如,回白山孤儿院?”

夜莺点了一下头,又说,可是。“你每次回去,都有计划、有目的,你是清醒的,这只是异常,不是症候,又或者,你意识到我的存在,控制住了自己。”

阿诚心里清楚,那几年偷回白山孤儿院,是为找梁仲春,打听看雪的孩子的下落,只有一次夜莺没在,他在白桦林里遇到了汪曼春。

当时怎么跑到林子里的,竟然没有一点印象。

阿诚拾起药细看,磨砂玻璃瓶,小白药片,标签上写着,普洛西宁。

夜莺抓住了拧开药瓶的手:“你哥哥,一直反对给你开任何药,这些年,你也没怎么发作过。”

阿诚没改主意,他把药瓶握在手心:“从前的记忆能纠正过来,以后也不会记错了,是么?”

“需要时间。”

“多久?”

“至少一个月。”

“不妨碍飞行?”

“只是情绪调动受阻。”

阿诚沉默。

静了一会夜莺说:“比如有一个人,你见了就开心,不见就担心,见不到了就伤心,这是喜欢。情绪调动受阻的话,开心、担心、伤心感觉不到、无法表达,就没有喜欢和不喜欢。信任、依赖、想念也是一样。”

阿诚低头望着那只药瓶,手指在标签边缘摩挲着,说:“喜欢过的人还是不一样的。”

夜莺望着阿诚,提醒他:“情绪记忆消失的话,这个人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。”

阿诚站起来,把药装入口袋,道了谢。

夜莺倚在门口,目送阿诚离开。她说这是抑制类药物,身体会抗拒一阵子,反应因人而异,比如心律失常、血压不稳,不会持续太久,不必害怕。

阿诚回了回头,表示明白。

 

敲门声响了三下就不响了。钥匙声也没响。

明楼立在书架前,手上的书翻过一页,还是没动静。他往门口走。

是阿诚。清晰而不急迫,他听得出来。

外头下着雪。门一开,人和风雪一起卷过来,把明楼拥住了。下巴在他肩上,狠狠地硌着。

有一瞬间明楼觉得,今夜的风雪是难过的,他很想阿诚。两个人在这个拥抱中沉浸了一会,明楼捏着阿诚的肩头,把人拎开了。这是军营,小孩越来越没规矩。

“站好。”明楼说。

他穿的是一件家常衬衫,又没扛着军衔,命令不了谁。

阿诚搂上去,亲在明楼唇间。像春风叩着花,明知道还是冬天。

那花不应他,他一吻缀着一吻,缠得它暖了,就咬上一口。

明楼扳着阿诚的下巴,分开寸许,力道让他疼,话催得他心头怦怦的,他说:“你不循序渐进了?”

阿诚抓着明楼的腕,拽下那只手,在他唇上稳稳亲了一记,说:“我是你的学生,适合突飞猛进。”

他侧身往门里钻,明楼一把逮住,转身阖门,把人困在了门后。

明楼挨过来,一只手摸到门边落了锁,阿诚一退,背脊就压在门上。

灯熄了。一拥锁住去路,一吻封住消息。唇和唇相衔,相哺,阿诚周身只是暗,只是暖,像个雀巢中的婴儿。

有一个人,你见了就开心。这是喜欢。

这句话破空一荡,整个人一凛,阿诚躲开明楼的吻。他得停下,记住这是喜欢。气息是热的,胸口是疼的,心里是青青的,一片一片,长出初春小草一样的不知所措,和盼望。

明楼紧搂着阿诚,额头抵着他的额头,寻找他的吻,阿诚的头越低下去,明楼迫得越近,托着他的腰,把他抱离了地面,大步往里间走。他在阿诚唇上啄着问:“整天吵着和我这样那样,还没怎么样就怕了?”

一字一字火一样烧着舌尖,阿诚浅尝着这团火说:“谁怕了?”

“真的不怕?”

“是……悔了。”

明楼一踏进卧室,就顺手关了灯。“悔什么?”他站住问。

黑暗中,阿诚喘了口气,攀着脖子,凑着耳廓,吹灭最后一点烛火一般,轻轻说了一句:“只顾着谈条件,忘了谈价钱。”

这夜一倾,倏忽深下去。像入梦了。

没有一点光,两个人在对方的呼吸中,静默了片刻。

唇问着唇,一切梦外不能问的。手勾画身子,一切有光的地方画不出的。

远方的白桦林又起了风声,风里有人低语,听不真切,阿诚想问是谁,一开口都是喘息,又有无数个吻来进驻,他咬不清一个字。

阿诚挣出一只手,摸到床头灯,一拧,亮了一小捧昏黄,隔在两个人之间,吻还和吻迁延着。

风声渐落了,阿诚才听清明楼说的什么。

“养了你十几年,教了你十几年,跟我谈价钱,你的良心让小猫叼走了?”

“没叼走。”阿诚回答。声音不像自己的。

衬衫只一颗扣子还系着,他的目光低下去,向半敞的衣襟边沿停了停,抬起眸子对着明楼,说:“良心在这儿,好好的。”

明楼拂开那片衣襟,手指在阿诚的目光停过的地方摩挲着。“我看看。”他悄声说。

一吻一吻,从颈侧印下来,衔着肩上的旧伤。阿诚一抖,腕子在他颈后搂紧了。

“万一叼走了,是哪只小猫,我把它抓回来,当你养。”

手掌早已沿着肋侧细数,一道向下,探问他的腰间他的小腹去了。

阿诚心里一凉,脸上又烫,一着急,在明楼的耳朵上咬了一口。

明楼手下更不留分寸。“还是只小野猫。”他向阿诚的喉咙,以牙还牙回了一口。唇齿之下,那副喉咙一荡,半是惊讶,半是抗议。比歌还好听。

 

阿诚又回到和这个人初遇那天。他在火里,他在雪里。他在失明,失听,失味,忽然摸到了光,摸到了暖,还有潮湿。

明楼一寸一寸解开他,像解开小马的缰绳,给他名字,给他行走,还有奔跑。

他释放了他,连同他的火,他的雪,还有白桦林。又擒住他,给他怀抱,给他抚摩,还有捆绑。眼睛,耳朵,嘴唇,都要由他寻回,落印,耕耘成家园。

情绪记忆消失的话,这个人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。

阿诚浮浮沉沉想着这句话,想明楼双手捧着他,如修持者捧着莲花,想他的吻栖落过他的心口,想,他的手心紧握过他的膝踝。

这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。他这么想着,心中就安宁,就能坦然涉渡,种种始料未及的,痛楚隐秘的时分。

明楼察觉了,他翻身,把阿诚围困在肢体间,正是两相煎熬的时候,他有的是耐心,一样一样教他。

以吻命名他的吻,以身体定义他的身体。以力,打磨他的呼吸呢喃,以动,以静,炼他的升起和沉落。

阿诚不等他教,他要提问。唇齿向唇齿,身体向动与静提问。是提问也是回答。

明楼答他,夜尽之前,大雪落尽大火烧尽之前,他的山川城池他要占领,问他,迎接还是抵挡。他答是迎接,也是抵挡,迎接和抵挡都是他,他都是他的。

 

夜深,雪落得也深。

明楼倚在床头,望了一会窗上的霜花。身侧的人没睡,可是,一声不响。

他垂目看了看他,伸出手,指节在他的鼻尖上蹭了蹭。“在想什么?”

阿诚半趴在枕边,合住眸子,小声说:“想你。”

明楼笑了笑,俯过来,对他的耳朵说:“我在这儿。”

阿诚支起身子,够着明楼的唇,浅吻了一口。

明楼揽过他的肩,许这个吻留下,又加深了几分。

阿诚儿时孤苦,来了明家,也不像别家小孩那样依恋大人,冬夜枕上说了句想他,明楼心里喜欢极了。

阿诚偎在明楼的颈窝,一抬头,寸许雪光里,那张侧脸比往日柔和,他想起了什么,问:“哥,大榆树上的小雀没飞回来,你等了多久?伤心了多久?”

明楼的手在阿诚肩上,一下一下拍着,说:“现在还在等。小雀长大了,不是每年春天都回来,也不是所有心事,我都能明白。”

阿诚一笑,心里撕扯着疼。

明楼说,我盼着,它在一个蓄满干草的树洞里睡着了。盼着它不要生病,不要在风雪交加的夜里,一边飞,一边打盹。

阿诚没说话,明楼想,小雀睡着了。他吻了吻他的额头,说,小雀要是在南方找着了别的大榆树,盼着它像我一样,身边也能躺着一只小小雀。

 

阿诚让小雀和大榆树的梦沉沉压着,听见明楼起身,隐约知道他要去得很远,在枕头上落了一滴泪。

明楼掩上卧室的门,穿好大衣。

阿诚来时只顾嬉闹,外衣落在地上,明楼拾起来掸了掸,搭在沙发扶手上。

他走到玄关,握着门把手,小心转动,门开了一道缝,风雪挤进来,他踏出去,牵着门,等着它无声阖上,蹚着雪,往西岭中路走。

沿西岭中路走了不久,就望见了市集,几点昏黄的小窗,雪夜,也是这片土地上最人间的地方。

有一间杂货铺,彻夜亮着。明楼敲了敲窗,里头醒了。窗推开,探头的是个老者,没多问,只回了一回身,递出一台电话。

明楼拨了号码,等了三声,挂断了。

雪落了满肩。电话响起,是夜莺。

“他都知道了?”明楼问。

夜莺如实说了。开药的事也说了。

明楼听完,平静了一会,说:“你们答应过我,不妨碍日常生活,就不必用药。”

“找到他记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,对您、对我们都很重要。”夜莺坚持着。

“你连这个也告诉他了?”明楼压着火气。

僵了一会,夜莺说:“明先生,阿诚是个大人了,我尊重他的想法。”

 

电话震了一下,阿诚就醒了。

他回想了几秒,电话在外衣口袋里,外衣在外间地板上,是震了一下,不会听错。

雪应该停了,风声也听不见了。

阿诚睁开眼睛,灰白的天光照在明楼脸上,他若有所觉,落在阿诚腰上的手,梦中又把人向怀里揽了揽。

阿诚屏着呼吸,往外蹭了一寸,明楼没醒。他浅握着那只手,把它小心挪开,又等了等,翻身,下床,披衣,没一点声音。

拎起外衣的手顿了顿。明楼夜里出去过,不是梦,阿诚想。

他翻出电话,走进盥洗室。

信息是梁仲春发的。一段声音,手指在桌上敲出的数字电码。触发一次就失效。

凭这个密码,打开了一封电邮。

是凉河火车站那枚电磁脉冲弹的解析报告。

什么部件,哪儿来的,如何组装,电路图,还有遥控原理,每一项后头都列着几个名字,中间人组织,和只有代号的技术者。千头万绪。

阿诚拧开淋浴,拨梁仲春的电话,劈头就问:“十几个组织联手了?都跟凉河有仇?”

梁仲春一听没好气:“我把我知道的都写上了,怎么用是你的事。”

阿诚缓和了半分:“不能缩小范围?”

“除非有别的线索。”

阿诚蓦地记起,明楼说过,让这枚电磁脉冲弹引爆,算得上国防部空军司令部情报处的一次情报失误。

“中间人组织里,有没有既买卖武器,又买卖情报的?”

梁仲春想了想,啧了一声:“还真有一个。”

他说,76号。

(未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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